她还能走动,盛天涯却起不得身。
长剑在地面拖行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,伊春秋本是步履轻盈,如今被山崩弄得负了伤,连带着身形都凝滞了。
她走两步停下,没力气一般叹了口气:“你说,我该不该跟随你呢?还是如今拜月教遗迹之前,以这把剑替师父清理门户?”
“好师妹,这会儿没有旁人,总算说出你真正目的了。什么清理门户,不过都是借口,自从我离开望月岛,你眼里就揉不得沙子……”盛天涯双手扶住身后一棵倒塌的树,强迫自己站起,内息暗动,一股力已经按在了掌心。
“你从来只想让我死。”
伊春秋摇了摇头:“不因为这个。”
盛天涯嗤笑:“但我不信。”
他自诩太了解伊春秋,对方也一样。而今走到这个地步,还有什么事比背叛师门更让对方愤恨吗?盛天涯以心换心,恐怕也无法全然释怀!
须臾,伊春秋长剑微斜,发出一声金属鸣叫,如鹤唳,如烈风,剑尖上挑,直指盛天涯的生死窍!
同门厮杀,每一招对方都熟稔于心,恰是最轻松也最难捱。
伊春秋因是女子,不宜修习六阳掌,内力也止步于“斗转星移”中,无法与北冥剑法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,不若六阳掌那般互相融合。而盛天涯虽内力远胜她,已经疲惫不堪,强撑身体去接剑,只是徒劳无功。
长剑带有东海潮湿寒气,盛天涯催动内息,六阳掌一式“海曙”正面抗衡,旋即剑式一变,掌风也即刻变化。
云霞出海曙,他一夕逆练,倒转攻势,喉头一甜时忽地发现伊春秋破绽。盛天涯不敢怠慢,生怕是自小爱耍诈的师妹故意露出,不敢上当,硬是直攻左肋。
伊春秋使左手剑,右手变剑指为掌,挡下他那一击,而长剑横空,顷刻间挑破了盛天涯右肩旧伤,血流如注。
双方各自推开,复又缠斗,似乎用伤势交换来比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。
掌风剑影,盛天涯竟有些好笑。他三个吐纳过后,抓住伊春秋攻击空隙----北冥剑胜在轻快凌厉的组合攻击,一旦被打乱节奏将会致命----突兀一掌“熔金”打向她的小腹!
他以为伊春秋会躲开,但这一掌却半分没有留情。
伊春秋足尖一点,居然站在原地,甚至往前倾身径直以血肉之躯来接招。
“你!”盛天涯眉间微蹙,掌上力道不减,逆练六阳,真气倒走,却能在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,破石开山一般朝向伊春秋----
女子身形微晃,却没有倒下。
她呕出一滩赤红鲜血,鹅黄的衣裙被染上艳色。精心梳好的发髻散乱,鬓边碎发随身体轻轻地摇。伊春秋面如金纸,气若游丝,但那双细长的眼盯着盛天涯,似乎有千言万语不曾说出,手指还固执地握着剑。
盛天涯忽然被她这模样惹得片刻怔忪,情不自禁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话音未出口,伊春秋手腕轻颤,长剑如闪电般刺向盛天涯!
他随时保持警惕,即便到最后也未曾松懈至毫无抵抗。耳畔忽地响起剑声,但距离极近,盛天涯只来得及往旁侧一闪----
势如破竹的剑,摒弃了北冥剑所有的招式,仿佛不再靠力度而是一股气在支撑,从他右胸深入两寸,便再也没有任何往前的势头了。
“你……春秋……”盛天涯在那一瞬间遗忘了疼痛,他看见伊春秋被溅上血珠的秀丽面容,嘴角下撇,目光中似乎有泪。
她说话时快没有进气了,一字一顿艰苦万分:“我……我恨……你……为什么,不选……晓妹……你去死,去死----”
再多的话,她也讲不出了,握住剑柄的手指紧了紧,随后脱力般松开。她整个人往后一仰,盛天涯瞳孔微缩,身体先于心念地动了,伸手接住伊春秋,因两个人的重量他一个不稳身形,和伊春秋一道倒在地上。
尘埃飞起,天色渐渐地暗了。
他慌乱地爬起来,握住伊春秋的肩膀,想要撑起她。
盛天涯胡乱地抹开她面上血迹,正要喊她名字,又因她还没闭上的眼愣在半途。他太久没这么近地看伊春秋了,一句“师妹”呼之欲出,盛天涯突觉指尖一冷。
他茫然抬起手,原来是一颗眼泪,瞬间没了温度。
从初见到最后一刻,曾也朝夕相处过的女子。他见过伊春秋使诈戏弄自己得逞后骄傲的笑容,也见过她追出密室,见他打伤王乾安后逃走的震惊,以至于后来远远看她弹琴绣花,烹茶焚香,惟独不怎么笑了。
但盛天涯从不曾见伊春秋方才那么激烈的表达,他脑中“嗡”地一声,却猛然明白过来她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在说什么。
为什么选晓妹,我恨你,去死,去死。
耳畔忽然起了风,盛天涯抬手徒劳地抓了抓,什么也没摸到。他怀里那本书掉出来,跌进尘土,轻得像一片叶子。
但入夏了,本不该有落叶。
当年王乾安还没有一门心思扑在《碧落天书》上,虞岚没离开,伊春秋也尚且是个妙龄少女。望月岛谈不上人丁兴旺,但每天热热闹闹,能从早课吵到入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