苻坚停下手中动作看向他,一旁宋牙招手,一旁打扇的侍者接过新奉来的冰,代替已化的寒水置于玉盘之中。
“何事,说吧。”
“臣今日拜访宾都侯,正遇昔燕国宜都王长子慕容凤。”
碰。
从紫瑶帐中传来玉盘摔碎的动静,苻坚拧眉,倒又是宋牙先反应过来,笑着作解道:“定是哪个奴婢摔碎了东西,惊扰陛下与尚书,我这就去命人带下去罚了。”
宋牙微向苻坚与权翼拘礼,反身快速拨开珠帘,又极快合上,内里传来几道训斥的动静,苻坚轻咳二声,训斥之声消去,权翼看向苻坚,后者颔首,示意他继续说下去。
权翼似有犹豫,却还是拱手拜下道:“慕容凤慷慨有才气,于京中光交有识之士;但臣恐其狼子野心,终不能为我所用。不如早除之,以绝后患!”
“出来吧。”
窸窣一串动静,似是在犹豫该不该遵从这一道命令,然而始终在苻坚不耐发出第二道命令前乖乖自帐中拐出,意外的少了太多的局促或谄媚,一如往日低眉垂首跪坐下来,安静得仿若不存。
“可是都听见了?”
“是。”
苻坚最后看了他一眼,随后自案前站立起来,向着内室而去,慕容冲微向身后宋牙看去一眼,那人依是老一副不变的模样。寻思前后,终归自己跟随进去。
帐内比之账外更清凉许多,苻坚于画石床前止步振臂,两旁侍者欲要凑前更衣,却被随后掀帘跟来的宋牙止住,苻坚侧目,身后的少年依旧面无表情,看清形势后顺服眉眼走上前,微踮起脚尖替自己解开一身繁复的衣饰。
“朕听闻过往燕室宗亲之中,你与他感情最为要好。”
慕容冲不语,轻将卸下的腰封递给身旁的宫人,又悄如鬼魅一般游绕到苻坚身后,褪下绣龙镂凤的外袍,只留素色的中衣。
右手腕处被一股力道擎住,连带腰腹就着同一股力气失去支撑,宋牙识趣,侧过身,带领一众宫人撤出帐外。
就如同忘了多久之前便遇见的梦境,再或是已然忘却的经历,策奔失控的马儿,马背上不知前途的无助与无望,跌倒一瞬的恐惧。
似是被什么人接住了,再然后……
漂亮的烟目莫名笼上一层轻薄的水雾,长长的睫羽不安煽动,最终合着下落的眼睑于面上掷下一方灰黑的阴影。
“不替他在朕面前,说些什么?”
耳畔一阵燥热的吐息,苻坚似能显然感出他的颤抖,唇稍牵扯开合,却哑然失声于即将出口的喉头。
“陛下……”
苻坚微撑起半身。
“陛下……已有决断,何须问我。”
腕间束缚瞬时松开,连带身上压人的紧迫一并消去,慕容冲重重呼出一口气,平复之后从石床跪坐而起,合拢枕席,钻入一层长薄的丝被之中。
宋牙早便吩咐将一室的通透明亮降为几盏微弱的烛灯,如今借着这些仅有的光亮,便只能看清眼前一副宽厚的脊背轮廓。
恍恍惚惚将要睡去,却被弥漫而来的一股酸涩催得立即醒来,慕容冲悄悄向外伸出一只手去,却又犹豫着收了回来,许久,似是在对着无人角落中的空气说话。
“慕容凤此人,自幼爱说大话,许诺大事……但其实,胆识甚不如人。”
风从敞开的窗户吹入,灯火摇曳,石床一阵窸窣声响,宋牙自画屏内退出,对外吩咐:“遣二人入内摇风,后半夜再将玉盘中寒冰撤换一次。”
第六十四章 蜕
慕容冲仿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,梦里尽是一些或朝思暮想或熟识不过的人物。先是四叔慕容恪,手中执了一根粗长的马鞭,却委委顿顿地拖在身后,再是父亲慕容儁,奄奄一息卧在正阳宫中的软塌之上。蓦然他们一起回过头来,盯紧他的眼眸中尽是令人发疯的讽刺与厌弃。
想要尖叫,想要尽快逃离,转头的功夫却被一群人堵住了去路,这群人之中男男女女都有,多数还是孩童的模样,低埋的面庞渐渐从一片浓黑的阴影中淡出,原都是在燕宫中曾要对他臣服礼拜的庶出兄弟、身份低贱的奴仆婢女……而后,不知从谁的嘴里传出第一声讥笑,随后便是铺天盖的如洪水一般地将他整个包围起来。
这是怎么了?他做错了什么?
抬起头,从层层叠叠的人面之后,是谁用漠然到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。
陌生到不敢叫出名字的……
午后难得清凉如丝的清风将萦绕石床的纱帐撩起,催促冰冷的汗滴自鬓角流入枕上铺开的漆发,就像总算坠入期盼已久的无人之境,可以有一段足够不被打扰的时间来思考……
思考些什么呢……他竟一时忘了梦中因何而茫然纠结。
从窗外传来数声雀鸟的鸣啼之声,宛转活泼拌和着隐于密叶中蝉虫的聒噪。赤脚踏上冰凉的地面,珠帘外仍是一排面无生气的宫人,目光刻板地盯紧自己的脚尖,像是天长日久欲要在之上烧灼出两只焦黑的窟窿。
放下珠帘,快步移到敞开的窗前,已然忘记从何时开始,除非非得面对,否则的话,他甚至不愿让任何一束目光触及到自己。
至亲至疏,尚存的想念,也被能够猜测得到的鄙夷与厌恨打消。
枝头上冠羽艳丽的鸟儿偏过头来用黑黢黢的眼睛打量着窗户里的人。
曲起一只手臂支住窗框,下颔微低,抵着手腕,启唇仿着鸟儿的叫声轻唱两句,